疫情期间,徐汇区中心医院设立“新冠工作室”为群众提供24小时在线咨询服务,后也称“上海市发热咨询平台”并接入一网通办。
“我在上班,”34岁的杨雪坐在工位上,对着手机说,“刚想起来药快吃完了,抽空看个病。”她向镜头这边的医生徐蓉报了这两天的血压。
这只是她第2次网上看病,却并不妨碍她迅速适应这种更为轻松的模式。3分钟后,她在手机上收到了处方,付费,药预定在第二天由国药送药平台送上家门。
对于徐汇区中心医院老年科医生徐蓉来说,在互联网上看病,气氛和在诊室不太一样:视频的背景有时是办公室格子间;有时是各式各样的客厅、书房;有时在私家车里甚至道路上;也有时,背景是床铺——长期卧床的患者以前都由家人代开药,现在可以自己和医生对话了……
在不受拘束的环境,谈话能抵达的深度也不太一样。徐蓉接过最长的一通问诊持续了半小时。一位53岁的阿姨,眉头紧锁,一口气讲六七分钟无法打断。徐蓉与她对话半小时后,她平静下来,说:“徐医生,我今天终于能睡着了。”
而更明显的变化是,线上等候的患者们似乎更有耐心。疫情期间线路拥堵时,最长需在线排队1小时。有患者会用iPad挂着,打个小盹再看看排到了没有;还有人上来第一句不是问诊,而是关心医生“吃饭了没有?”
上海发放首张公立互联网医院牌照8个月后,患者杨雪和医生徐蓉都感到,多年习惯的就医模式已经改变——挂号提前网上预约、医院内联网缴费、慢性病复诊可用互联网平台、医保在线结算……改变并不仅存在于上海。国家卫健委10月公布的数据显示,全国目前已建成900多家互联网医院。疫情期间,国家卫健委44家委属(管)医院互联网诊疗人次同比增长17倍,第三方互联网诊疗咨询增长20多倍,其中线上处方流转增长近10倍。
但有一种声音认为,当前的热潮只是疫情风口与政策红利下的假性繁荣,互联网医疗的核心问题并未解决。
后疫情时代,互联网医疗能否留住病人,这是一批院长和创业者在做的功课。
热潮
徐汇区中心医院,淮海中路陕西南路寸土寸金的地段,执行院长朱福硬是在门诊一楼黄金位置辟出一块“云诊室”。
下午2点,玻璃门隔开的不同科室里,各有一位医生戴着耳机与病人视频。杨雪就出现在徐蓉面前的屏幕上。
第一次听说“网上看病”,杨雪内心是拒绝的,“像是炒作的概念”。但3月份第一次摸索操作后才发现,“原来可以这么方便”;外企高管廖清此前常向70多岁的父母推荐她使用过的徐汇云医院App,两人每次都说“回头试试”却再无下文,这次,被疫情“逼上梁山”后,突然发现了新世界。
谁会来互联网上看病?与很多人想象不同的是,使用徐汇云医院App就诊的患者不少都是老年人。徐蓉的电脑屏幕上,5位预约者中,3位是60岁以上。
当然,这的确是疫情推动下的结果。
年初疫情突发而至,1月29日,上海市卫健委鼓励上海市级医院采用线上门诊等形式满足问诊、咨询和科普需求,减少线下就诊带来的交叉感染风险。因徐汇区中心医院2015年就已开设“云诊室”,医院迅速联合商赢互联网医院设立“上海市发热咨询平台”,接入一网通办,为发热、有呼吸道症状的群众提供24小时在线咨询服务。
徐蓉记得,那段时间,平台最多一天接诊10000号,是医院平时日接诊量的30倍。求助如何操作的咨询电话也一直没有断过。
热潮源于需求,也有来自政策的助力。关于促进互联网医疗的政策接连下发。国家卫健委发布的《关于加强信息化支撑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的通知》、《在疫情防控中做好互联网诊疗咨询服务工作的通知》等,均强调在疫情防控工作中充分利用“互联网+医疗”的优势作用,大力开展互联网诊疗服务。各地纷纷加快审批互联网诊疗平台:某市甚至11分钟火速审批互联网诊疗项目。
“从政策上来讲,热度好像是过去一块很冰的石头一下子变得烫得你的手都拿不住了。”朱福感慨。
2月25日,朱福得到消息,市里将走绿色通道为徐汇区中心医院发放互联网医院牌照。这意味着,上海公立医院医生可以在网络上开处方了。而这也是上海第一张公立互联网医院牌照。
朱福很激动,“能否网上开方”之前一直是制约互联网医疗发展的瓶颈之一。有人形容这是“用60天走完了过去6年走的路”。一位曾投入互联网医疗又离开的创业者感慨:“2014、2015年时,我们设想过各种引爆互联网医疗的条件,做梦也没想到是一场疫情。”
历练
质疑声也有。
形势渐好的5月,互联网医疗创业者陈罡往一个382人的医疗微信群里扔了一篇推文。标题为《高喊“互联网医疗进入快车道”冲进来的同学们,你们会超速撞车的》。打开,内容只有一行字:“撞车真的会车毁人亡的。”
随后迅速出现的大笑表情提示着,这至少不是一个人的感受。
陈罡从2014年进入该领域。鼎盛时期,国内移动医疗公司一度扩张到5000家。但到了2017年,因市场过度饱和又无清晰的商业模式,互联网医疗行业遇冷,仅注销的移动医疗公司就达1000余家,此后真正运营的“幸存者”不足50家。
“今年的疫情或许是重新叫醒了资本。但事实上,目前尚没有一家企业形成完整的商业闭环和可持续的盈利模式,公立医院也不够互联互通。疫情不可能推动互联网医疗一夜长成。”陈罡说。
朱福当然理解这些质疑,但他解释,公立医院并非没有思考这些问题,至少,他所创的平台已经经过了长久的准备。
朱福对互联网医疗的认知起步于上世纪90年代。他是甘肃人,“读书时就开始钻研DOS系统、Basic语言”,1998年他从华西医科大学(现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)研究生毕业后,分配至上海南汇区中心医院工作。
2000年,他去秦皇岛开会,一位高高大大的男医生讲述了自己的经历——他从市中心医院到乡镇医院,将不少高血压患者病情资料录入一台手提电脑,靠着Excel表格,一个人管理了其他医生好几倍患者数量。
“在当时情况下这是非常了不起的,对我影响很大。”回到上海,朱福就向南汇区中心医院和区卫生局申请开发一个项目,名为“高血压病的专家复诊辅助系统”。他成了医院第一个申请买电脑的医生,在系统里积累了3万多位患者资料。
此后,朱福担任徐汇区中心医院院长助理、医务科长、徐汇区卫计委副主任等职位时,始终没忘打磨这套系统。2010年,朱福把原先的单机版高血压病专家系统连接到网络,升级为一个高血压专病网络医疗平台。他和心内科医生胡珺免费给患者远程看报告、做咨询。“现在想来,这应该是上海做单病种互联网医疗的先河。”如今已是徐汇区中心医院门诊办公室主任、互联网医院主任的胡珺说。
2014年10月,中国第一家网络医院——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网络医院上线。朱福带了5个人去考察,不先进医院门,而是去医院旁药店里的PC端“看病”。“一下子四五个人在同一个电脑上面看病,他们互联网医院的主任就打电话到药店,问什么情况,我们就实话实说,是来体验、学习的。”朱福说。
考察3天后,朱福深受启发。“技术上来讲,我们的小平台已经有了,但一对比别人的,我们光看高血压病肯定不行了。”回来后,朱福申请了吴阶平医学基金的重大项目,把高血压专病网络医疗平台升级为云医院平台。2015年12月16日,世界互联网大会在中国乌镇召开之日,“徐汇云医院”在“云端”诞生。
过程当然没有说得这么轻松。
最大的阻碍来自观念。“单位也好,上级部门也好,专家也好,大家都对你互联网看病不理解,‘网络上看病见不着人、怎么保证医疗安全’,‘出了医疗事故,谁承担?’”申报国家卫计委吴阶平医学基金时,朱福记得,13位专家轮番提问,他很多问题回答不出,感觉“被批得体无完肤”,所幸最后分数还不错。
平台建好,患者从哪里来?朱福去找教育局,“免费把服务送上门”,但教育局局长还是存疑,朱福就解释,学校医务室总有医护人员的,网上看病也肯定是他们陪着学生看病的;而且医院既服务学生,也可以服务教师。反复沟通,双方相互考察七八次,一年半后终于签约。
觉得面还不够广,朱福又把目光投向民政局。民政局下面有40多个养老院,缺医疗服务,“我互联网医院免费给你们提供服务”;又去找上海市总工会,“工会总是要提供服务的,过去没人来做医疗方面的服务,现在我们用互联网来服务大家”。
对朱福来说,只要认定一件事是有前途的,就值得一路探索下去。他说:“要对自己有信心,探索总得冒点风险,担点责任。”没有互联网诊疗管理办法,何不自己制定一个?为此,徐汇云医院设立了一个专职部门,制定出54条云医院的管理和诊疗制度。上海市卫健委基于此,就让徐汇云医院参与起草互联网医院管理办法初稿。《上海市互联网医院管理办法》初稿完成,朱福也把申报互联网医院的资料都填报好,报至上海市卫健委卫生监督所等待审批。
也正是基于这些准备,才有了疫情期间为徐汇区中心医院开“绿色通道”的故事。
为早些拿到牌照,2月26日,朱福派人一早就去上海市卫生监督所取证。结果还是从早上8时一直等到傍晚7时才拿到。
那天,一向淡定的朱福一直守在医院的“云诊室”,牌照送来的那一刻,在场者一起鼓掌。他把执照的复印件挂在医院走廊上,还特地叫来各部门负责人合影,坚定地认为这一天一定会“载入史册”。
难题
获知能走绿色通道的当晚,朱福是疫情发生以来第一次睡了整觉。
但好觉只睡了一天,就有了新难题。
实际上,在获批互联网医院牌照的第二天,上海医保局就计划批复徐汇云医院开通“医保在线结算”,即“互联网+”医疗服务与线下医疗服务实行同等的支付政策,执行相同的医保目录、医保支付类别和支付标准。
“网上看病不能用医保”,曾是制约互联网医疗发展的主要瓶颈。医保局的批复意味着,互联网医疗连接到普通人的最后一公里即将打通。
而实际操作中,要打通这最后一公里,还涉及诸多技术问题——比如,数据交换。
一位病人登录平台后,医保身份信息需经过认证,再到平台上看病;看病之后,互联网上的数据要和医院内部的数据进行交换,通过上海市随申办的也需与随申办一方交换数据;最后的数据还需再与上海市医保局进行交换,医保局认可后才能进行医保结算。
结算时,医保扣除后的自费部分如何进行电子支付,药物配送等细节,都要一一落实。
通常打通这样一个流程需半年时间。医保局领导体恤朱福的不易,说:“我们等你什么时候做好了,什么时候再用,不要太有压力。”
但朱福给自己框定的时间是1周。“你要是不把医保打通,老百姓对互联网医院的体验就不是最好,病人不容易,自费总是舍不得的。”
朱福迅速组队,队伍来自医院内部、互联网公司、上海医保局信息中心,还有随申办平台,大家直接找了个会议室,团队通宵工作,睡觉轮换着睡,疫情期间来不了的技术人员就远程办公。跨团队要思想一致很难:6个人就有6个想法;管理人员讲的,技术人员未必能理解。朱福那几天说得最多的话是,“推倒重来”。
一周后,道路终于打通。朱福邀请廖清父亲作为第一位测试者。
从患者上线、登录医保信息、开好网上处方,再到国药平台把药送到廖清崇明的老家,朱福看到对方捧着药的照片时,才觉得心里石头终于落地。这意味着,徐汇云医院已经率先实现互联网医疗核心业务的全流程服务。
此后,7月15日,国家13个部门联合发文鼓励以互联网优化就医体验,打造健康消费新生态;7月21日,国务院办公厅《关于进一步优化营商环境 更好服务市场主体的实施意见》又针对几个行业热点话题做出要求,即关于诊疗范围、医保支付和审批的要求。
而对朱福来说,他更看重的是医保在互联互通上的意义。外界对公立医院办互联网医疗一直以来的诟病是“一家医院一个App”,但接入医保后,势必要与医保局、医药平台等打通数据,未来可期。
较量
获批牌照后,徐汇云医院已经受到来自各方的瞩目。疫情稍和缓时,朱福每周要接待约14批来访者,日程以小时计。
“我以前是求人去网上看病”,朱福说,今年“云”上门诊量终于超过此前五年的总和。
而来访者们也关心,对于医院来说,什么是可持续的动力?一个例证是,国内某互联网医疗平台在疫情期间,平台上线和活跃人数达到了每天几千人次的峰值,但半年后,已经回落到每天100多人次的水平。
朱福承认,目前医院还是在“贴钱”。网上看诊,如果患者只是咨询,最后没有开药,那么按现有收费流程,实际上医院是连挂号费都收不了。而不管有没有收到挂号费,医院还是会给看诊的医生算绩效,且与在门诊看诊一致。
但朱福认为,一方面医院属于公立性质,不能完全为了钱做事,另一方面病人提高了感受度,也会提高对医院的认可度和黏性,开办徐汇云医院以后,他明显感到患者的回流增多。
“这么多年,我们不是凭着一点热情做起来的,也不是靠某种加速度,我觉得靠的是一种坚持,还有对大势发展的把握。”朱福说。
朱福聊起他曾去法国交流的经历。2019年他受邀参加欧盟卫生政策论坛,与会者有法国的副总理、法国卫生部部长等。他讲了15分钟,同声传译,反响热烈。与会者提了很多问题。而令他印象深刻的是,没人提任何关于医疗安全的问题,却有好几个人问他,为什么要去做互联网医院。
他随后解释,中国很大,许多老百姓看病不方便,而互联网解决了信息不对称的问题,节约成本和提高效率。这么多年,朱福始终坚信,互联网医疗是未来的趋势。对方频频点头,还询问是否可以将系统翻译成英文版。
“我感到我们中国在互联网医疗方面还是走在世界前列的。但状态也才刚算是冰石头摸上去不那么冰了。”朱福笑言。
截至目前,徐汇云医院自2015年12月运行以来共计服务人次200余万,实名制注册用户20余万。开通医保在线结算后,云医院又实现了企业商保付费,成为全国首家完整开通医保付费、企业商保付费和自费三种支付模式的互联网医院。
但朱福也说:“老百姓未来会不会继续用、医生们会选择留在什么样的平台上,都事关一个平台能否走下去。”
较量才刚刚开始。